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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汀执导的暴力美学大作《杀死比尔》中有这样一幕至柔至刚的场景：“新娘”为复仇一路斩杀，终于找到了仇人之一、东京黑帮头目御莲（O-Ren Ishii）。从剧中人物的衣着打扮来看，时节应当是春季或秋季，然而当“新娘”拉开障子门踏入御莲藏身的庭园时，夜空却纷扬起了漫天的飞雪。石灯笼，袖篱，井户围，疏落的延段与役木……除了隐隐传出流水声的蹲踞，一切景致都背负上了凄清的白色。突然间，寒光迸现，刀影交错，霜雪哀歌。一代枭雄御莲应声倒下，“新娘”撕扯着一身血痕，半篇复仇之旅终于在这个闲寂空灵的日本庭园落下帷幕。
昆汀将御莲的埋骨之所选择在了一方狭小的日本庭园，而反季节的飞雪也隐含着结束与离别。日本的确是多雪之地，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川端康成的代表作之一便是极尽物哀之思的《雪国》。在《杀死比尔》中，昆汀利用魔幻手法将庭园点成一片雪白，而在现世里，日本庭园也常常背负着四季不易的白色，由此可见昆汀的神来之笔，的确浸透对大和风深深的洞彻。不过人世不比电影，日本的园林匠人们不可能靠呼风唤雨来为庭园配色，那么日本庭园里长久的白色是怎么来的呢？日本庭园里的白并非源于雪，而是源于白砂。一砂一世界，这一片白砂之中，包裹的则是日本千年来独到的庭园艺术——枯山水。
在某种程度上，枯山水几乎便是日本庭园的代名词。以石为山，以砂为水，帚目划出或曲或直或疏或密的线条，一瞬间便能勾勒出“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的禅意。的确，枯山水除了被誉为日本庭园艺术的最高峰之外，还有着“禅花园” （Zen Garden）的称号，从中不难口味到枯山水与日本禅宗千丝万缕的联系。然而，枯山水的诞生毕竟比禅宗传入日本为早，而其溯其意境，也不难看到日本原始宗教——神道教的影子。
“枯山水”一词最早出现于平安时代末期橘俊纲所撰的园林专著《作庭记》，原文为“于无池亦无曲水之处垒石，谓之枯山水”。其意为在无溪流池塘的环境下，用坚硬的石块与柔软的细砂相结合营造出山岳江海、森林原野的意象。如果说以石为山尚算直观，那以砂为水则显得抽象而艺术——正因为如此，这里的山是假的、水是干的，遂得名枯山水。
以白砂代水并非意味着日本不重视水。事实上，作为世界上最早的园林专著，《作庭记》在理水之事上花费了大量笔墨，也正因为日本匠人对水的重视与虔诚，才演化出白砂这一兼具宗教性与艺术性的完美载体。在佛教还没有传入日本的岁月里，日本人在万物有灵的泛灵论思想下孕育出了原始的神道教。神道教中的“神”被称为“Kami（かみ）”，其含义较广，除了创世诸神外，还包括已逝者的灵魂、动植物、山岳海洋甚至是凶神恶煞——自然与神之间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从中也不难品味出日本“八百万天神”的神话底蕴了。
既然有神，自然需要场所与神交流，于是便出现了神社。最初的神社非常简单古朴：在树木茂盛之地建一小屋，中央种一常绿树作为神的居所——《日本书纪》中述国常立尊初降时“状如芦苇”，而在此处树便是勾连神的途经。当然也有“结庐在人境”的神社：在铺满白砂的地面上立四根石柱，石柱中有神灵，是为“岩座”，而素色的白砂则是为指引神灵降临而开辟出来的神圣之地。
由此可见，早在枯山水这一概念形成之前，岩座与白砂的组合便已经囊括了日本独特的山岳信仰。无法确定这一形式是否便是后世庭园艺术的滥觞，但早期神社的设计无疑为日后枯山水的兴趣埋下了长长的伏笔。日本人以巨石为神，山是神的住处，是不可轻易踏入的圣域，与此相应，巨石祭祀之地被称为岩镜或岩座（iwasuka、iwakura），如三轮山的边津盘座便是一块花岗岩巨石，在其附近曾出土过大量祭器。
除了宗教方面的传承，神道教的泛灵思想也深刻影响了日本人“自然即美”的审美观。大自然是美的本初与极致因而不需修饰与雕琢，个中的旨意与中国道家的“道法自然”颇有异曲同工之妙，而这一审美明显与后世的枯山水一脉相承。中国传统园林讲究“虽由人造，宛如天开”之趣，而在《作庭记》中亦明确道出了枯山水的营造法式：“此枯山水样式，乃先做出断崖、野筋等景，再因顺其势，立石而成之。”细心与早期的神社风格相比，会发现两者有着惊人的相似。
中国最早的园林专著为崇祯七年（公元1634年）刊行的《园冶》，《作庭记》成书于藤原时代（894年至1185年），比前者早了几个世纪，仅以此来论，日本庭园艺术虽在宋后深受中国文化影响，却也的确自成一派、根基深厚。如果任由日本庭园“野蛮生长”，或许枯山水也会发展成相似的模式，而后人在观摩枯山水艺术时则会将其视为日本神道教的艺术结晶。然而，一位僧人的出现改变了这一历史进路，同时也改变了枯山水作为一种艺术形式的叙事。
这个僧人，便是日本禅宗的创始人、日本临济宗初祖——荣西。1935年，美国学者洛兰·库克（Loraine Kuck）在其著作《京都百园》（《One Hundred Kyoto Gardens》）将枯山水称为“禅花园”，这一解读也正源于743年之前那位远渡重洋的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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