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金瓶梅》流传的情况，袁宏道是一位至关重要的人物。

从〈与董思白〉《万历野获编》《游居杮录》《味水轩日记》等数据中，我们可以清理出两条《金瓶梅》的流传线来：

（万历二十四年）袁宏道─（万历二十五年或万历二十六年）袁小修、谢肇淛（万历三十四年）袁宏道、袁小修─（万历三十七年）沈德符─（万历四十三年）沈伯远、李日华─（万历四十五年）《金瓶梅词话》丁巳本─崇祯本《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康熙三十四年乙亥本《第一奇书金瓶梅》─康熙四十七年满文译本《金瓶梅》─乾隆丁卯年《四大奇书第四种‧金瓶梅》─同治三年（1864）《古本金瓶梅》（亦名《真本金瓶梅》）

关于袁宏道于万历二十四年在江苏吴县第一次所看到的《金瓶梅》传抄本，有人认为来自董思白或陶石篑之手，但从信中「后段在何处抄竟，当于何处倒换，幸一的示」的话来看，这明明是向董思白发问，请他快告诉其传抄本的下文。如果传抄本来自陶石篑，袁宏道在与陶石篑「剧谈五日」中便问清楚了，而不需问董思白。

他向董思白询问《金瓶梅》后段的发展情况，说明是董思白将传抄本给了袁宏道，或托陶石篑给袁宏道带去。不然，袁宏道不会这样以急迫的口气来询问董思白，这是情理之中的事。

董其昌是江苏松江人，冯梦龙也是江苏人。冯梦龙在三十回的《金瓶梅传》草成之后，使其在江苏流传，落入董其昌之手，这种可能性是很大的。

《金瓶梅词话》书影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袁宏道第二次所看到的《金瓶梅》的传抄本与冯梦龙有无关系。

袁宏道于万历三十四年丙午是这样告诉沈德符的：「第睹数卷，甚奇快，今惟麻城刘延白承禧家有全本，盖从其妻家徐文贞录得者。」

很显然袁宏道是在麻城刘承禧处看到「全本」《金瓶梅》的传抄本。那么，刘承禧处的《金瓶梅》与冯梦龙有无关系呢？现在看来亦有可能性。

为了论述方便，先就刘氏家族作点介绍。

据《刘氏宗谱》记载，刘承禧的曾祖父名刘天和，字养活，号松石，生于明成化十五年己亥六月十六日，弘治戊午举人，正德三年进士，授南京礼部主事，进而授为兵部尚书，累官太子太保等职，荫一子为锦衣千户，前后赉银币十数。

卒于嘉靖二十四年乙巳十二月二十三日，终年67 岁，谥庄襄。刘天和为人耿直，据《明史‧刘天和传》介绍

「天和初举进士，刘瑾欲与叙宗姓，谢不往。晚年内召，陶仲文以刺迎，称戚属。天和返其刺曰：『误矣，吾中外姻连无是人。』」

南京兵部右侍郎耿定向称他「人言公凝眸转瞬，含吐风云；怫哂唯诺咸有主谓，则谓公以智胜云。……公平生智之所运，大为都世，兴事建业，乃其砥行砺节，抑又兢兢焉，似不特特役役于事功间矣。」[1]

「祖父刘澯，字汝静，号云薮，为嘉靖壬午举人，壬辰进士，曾任行人司刑部郎中以子贵赠太子太傅右都督。崇祀乡贤。」[2]

父亲刘守有，字金吾，武进士，太子太傅，五军都督府。万历四年丙子皇帝御赐刘守有一副对联：「擐三千甲胄，斩将擒王；剿十万铁骑，摧枯拉朽。」

其赫赫战功，不言而喻。徐阶对刘氏父子「政严明，不悦权贵」的品质深为敬仰，两家交谊甚厚，朝中称之为晋之「王谢」。

《麻城县志前编》民国版

刘守有两个儿子，长子刘承禧，二子刘承佑。刘承禧，号延伯，亦袭职，万历庚辰（1580）年武进士，会魁、榜眼，世袭锦衣卫千户，徐阶的曾孙婿。「好古玩书画。奕叶丰华，人认为邑之王谢也。」[3]

刘承禧平生好结交文人雅士，喜收藏古玩书画。袁氏三兄弟、王穉登、李长庚、臧懋循等人均与之善交。

周昉的《杨妃出浴图》、黄荃的《浴鹤鹑》、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明代御戏监收藏的元杂剧三百余种，都为刘承禧所收藏，他为保留这些珍品作了有益的贡献。刘承禧与冯梦龙是否有交往呢？冯梦龙曾有这样的记载：

子犹氏云：

「余昔年游楚，与刘金吾（即刘承禧）、丘长孺俱有交。刘浮慕豪华，然中怀麟介，使人不测。长孺文试不偶，乃拔笔为游击将军。然雅歌赋诗，实未能执殳前驱也。身躯伟岸，袁中郎呼为『丘胖』。而恂恂雅饰，如文弱书生。是宜为青楼所归矣！」

……长孺夫人，即金吾娣，亦有文，所著有《集古诗》，及《花园牌谱》行于世。（《情史类略》卷6〈丘长孺〉）

这则短文告诉我们，冯梦龙不仅与刘承禧交谊甚厚，而且对刘承禧及其父刘守有「浮慕豪华」「中怀麟介」的个性了如指掌。

刘承禧父子身居要职，在当时正当黑暗、尔虞我诈的局势之下，尚不抽身早退，贪恋豪华的行为，对此，冯梦龙是稍有指责的。

但他肯定了刘氏父子忠厚正直的个人秉性，这是较中肯的。王世贞父亲因滦河失事被严嵩加害时，王世贞求援于刘、徐两家，刘守有与父亲都曾竭力帮忙。

又如当屠隆遭贬「挂冠出神武门」时，刘守有曾一日三次到屠隆家中安慰屠隆，对那些奸佞小人：冲冠扼腕，义形于色」，并且送药给屠隆儿子治病，「为治千里装」，使屠隆一家八口不至于在路上受冻受饿。[4]

由此可见，冯梦龙对刘承禧父子的所作所为一清二楚，说明他们之间的友情非同一般。

《情史类略》

其次，冯梦龙与刘承禧家中「全帙」《金瓶梅》的关系。为了考述的简洁，我们不妨将刘承禧的经历列一细表如下：

万历八年庚辰刘承禧为武进士

万历三十四年丙午（1606）刘获「全帙」《金瓶梅》

万历三十七年己酉（1609）刘赴吴中

万历四十年壬子刘在麻城

万历四十七年己未（1619）刘再赴吴中

天启二年壬戌（1622）刘逝世

冯梦龙到过麻城，一见之于他自写的〈丘长孺〉，二见之于梅之焕为冯氏的《麟经指月》所写的序。该序原文是：

敝邑麻，万山中手掌地耳。而明兴独为麟经薮，未暇遐溯，即数十年内，如周、如刘、如耿、如田、如李、如吾宗，科第相望，途皆由此。故四方之治《春秋》者，往往问渡于敝邑；而敝邑亦居然以老马智自任。

乃吾友陈无异令吴，独津津推毂冯生犹龙也。

王大可自吴归，亦为余吴下三冯，仲其最着云。余拊髀者久之。无何，而吴生赴田公子约惠来敝邑，敝邑之治《春秋》者，往往反问渡于冯生，《指月》一编，发传得未曾有。余于是益重冯生，而信二君子为知言知人也。（〈叙麟经指月〉）

此叙款落为「西陵友人梅之焕撰并书」，日期为「庚申秦昌元年九月」，即是1620 年。但冯梦龙究竟在什么时候到过湖北黄安、麻城，叙文未曾明确告诉我们。冯梦熊则有此方面记载：

余兄犹龙治《春秋》，胸中武库：不减征南。居恒研精覃思曰：

「吾志在《春秋》，墙壁户牖，皆置刀笔者，积二十余年而始惬，其解粘释缚，则老吏破案，老僧破律；其擘肌分理，则析骨还父，析肉还母；其宛析肖传，字句间传神写照，则如以灯取影，旁见侧出，横斜平直，各得自然，盖不止绍兴讲席，羽翼解颐，即康成之梦孔子发墨守，针膏肓，书带草，悉教锄矣。烨烨乎古之经神也哉！而荏苒至今，犹未得一以《春秋》举也。」

于是抚心叹曰：「吾惧吾之苦心，土蚀而蠹残也。吾其以《春秋》传乎哉？」

余爰《春秋》于兄而同困者也，闻其言而共闵默焉。（〈麟经指月序〉门下弟梦熊非熊撰）

冯梦熊为冯梦龙的亲兄弟，他的这则关于冯梦龙治《春秋》的记载应是非常真实而准确的，应作为我们考述有关情况的重要依据。

《麟经指月序》

序文说冯梦龙治《春秋》是「积二十余年而始惬」。

如果按照一般人七、八岁始读书来推论的话，「二十余年」之后，大约是31、32岁，这即是说冯梦龙在31、32岁左右治《春秋》已有相当深厚的造诣。

另外,序文说冯梦龙「盖不止绍兴讲席」，这即是说冯梦龙不只是到过绍兴讲学，而且还到过其他地方去讲学，其讲学时间是在「积二十余年」治《春秋》颇有成就之后，换言之，即当冯梦龙31、32 岁时。

从目前所看到的资料，我们仅只知道冯梦龙除到绍兴讲学外，还到过湖北麻城讲学。到湖北麻城讲学的时间应当与到绍兴讲学的时间前后相差不远，也可能是31、32 岁左右。陈毓罴先生在《中国历代作家评传》一书中认为冯梦龙曾经两次到湖北麻城，冯梦龙第一次到麻城讲《春秋》时为30 多岁。

把陈先生的考证与冯梦熊的记载结合起来，我们大致可以认定冯梦龙到湖北麻城与绍兴的时间在他31、32 岁时。

袁中郎告诉沈德符，说他于万历三十四年在刘承禧家看到「全本」的《金瓶梅》传抄本，此时的冯梦龙也正好是32 岁据此我们可以推测出刘承禧家中的传抄本的出现与冯梦龙第一次到湖北麻城讲《春秋》的时间有着内在的联系，传抄本可能来自冯梦龙。因为：

一、冯梦龙的三十回的《金瓶梅》在江苏一带民间流传时，遭到了董其昌的非议，为了避嫌，冯梦龙只得把八十回的改写本由江苏暗地带到麻城，使人们无法判断出作者的真实姓名。

二、冯梦龙与刘承禧相交甚厚，是他信得过的人。

三、刘家父子平素喜欢收藏古玩书画，且文墨较浅，是《金瓶梅》较为理想的收藏者及传播者。

四、刘氏父子世袭锦衣卫千户，权势显赫，即使收藏有《金瓶梅》一类的「淫书」，也无人敢去查究。

五、冯梦龙这次到麻城是讲《春秋》的，给人的印象是个十足的儒生，刘承禧从他手中得到《金瓶梅》，也不会相信是出自冯梦龙之手，认为录自他亲戚徐阶家中。

六、刘承禧与袁中郎同为湖北人。袁中郎早已称赞过《金瓶梅》，且又与刘承禧来往方便、密切，冯梦龙可能想通过刘承禧让《金瓶梅》八十回的传抄本再到袁中郎手中，再借重袁中郎的名气向社会广为传播出去。

而刘承禧得到这个传抄本后，视为珍宝，说是录自徐阶家中，并把它首先借给袁中郎看。

于是这个传抄本便在中原腹部开花，由南向北流传，经过刘承禧、袁中郎、袁小修、沈德符、李日华、谢肇淛等人的评介，在当时的社会名流中广为流传，震动整个文坛。

褒之者誉为奇书，贬之者斥为「淫书」，但都是以一睹为快，一睹为荣。

总之，无论从冯梦龙与刘承禧的交谊，还是从冯梦龙到湖北麻城讲《春秋》的史料来看，刘承禧家的《金瓶梅》「全本」传抄本，极有可能来自冯梦龙之手。

《中国历代著名文学家评传》书封

冯梦龙谎称《金瓶梅》录自徐阶家，实是当时写色情文学的文人避嫌的惯用伎俩。

刊于1606 年的《风流绝畅图》，绘有春宫画24 幅，各册题辞的人全是假名：

第1 图〈折芦苇〉为「秋浦渔父」，

第2 图〈挥尘柄〉为「长河马僻」，

第3 图〈刺花心〉为「江州司马」，

第4 图〈两头槌〉为「上乘髡僧」，

第5 图〈玉山欹〉为「西湖漫郎」，

第6 图〈婴儿态〉为「金谷散人」，

第7 图〈唤庄生〉为「陇西布衣」，

第8 图〈花前约〉为「白下茶颠」，

第9 图〈巫山近〉为「梁园渴史」，

第10 图〈帐中惧〉为「河中校书」，

第11 图〈春夜游〉为「月下玉郎」，

第12 图〈出世心〉为「颖中潘郎」，

第13 图〈懒铺茵〉为「笼鹅仙史」，

第14 图〈石点头〉为「眉山居士」，

第15 图〈自在车〉为「芳草王孙」，

第16 图〈乘骏马〉为「吴下阿蒙」，

第17 图〈翻身戏〉为「晋陵骚客」，

第18 图〈等不得〉为「湖南曲隐」，

第19 图〈倦行云〉为「华胥道士」，

第20 图〈春睡起〉为「陌上柳乡」，

第21 图〈洁冰肌〉为「四明狂客」，

第22 图〈射雏莺〉为「扶风豪士」，

第23 图〈吸霞卺〉为「江阴种子」，

第24 图〈吹凤箫〉为「六桥钓叟」。

刊于1610 年的《花营锦阵》春宫画册亦如此：

第1 图〈如梦令〉为「桃源主人」，

第2图〈夜行般〉为「风月平章」，

第3 图〈望海潮〉为「秦楼客」，

第4 图〈翰林风〉为「南国学士」，

第5 图〈法曲献仙音〉为「探春客」，

第6 图〈鹊踏枝〉为「万花谷主」，

第7 图〈金人捧露盘〉为「风流司马」，

第8 图〈凤搂春〉为「忘机子」，

第9 图〈风中柳〉为「掌书仙」，

第10 图〈一剪梅〉为「烟波钓叟」，

第11 图〈探春令〉为「撷芳主人」，

第12 图〈解连环〉为「醉月主人」，

第13 图〈浪淘沙〉为「五湖仙客」，

第14 图〈倒垂莲〉为「留香客」，

第15 图〈鹊桥仙〉为「玉楼人」，

第16 图〈眼儿梅（媚）〉为「惜花人」，

第17图〈挽绿缰〉为「方外司马」，

第18 图〈醉扶归〉为「侠仙」，

第19 图〈后庭宴〉为「醉仙」，

第20 图〈巫山一段云〉为「适适生」，

第21图〈扑蝴蝶〉为「有情痴」，

第22 图〈鱼游春水〉为「笑笑生」，

第23 图〈东风齐着力〉为「花仙」，

第24 图〈一捧莲〉为「司花史（吏）」。

刊于天启四年的春宫画册《鸳鸯秘谱》的「小引」署名为「牡丹轩主人」。

晚明时期的色情小说《绣榻野史》为「醉眠阁憨憨子」作序、校阅（荷兰汉学家高罗佩怀疑是吕天成之《怡情传》，又名《闲情别传》），为「江西野人编演」，《昭阳趣史》为「杭州艳艳生」着，是「有况居」刊印于1621年。

这些色情读物上所署的假名，都说明冯梦龙在刘承禧面前说假话完全可能。同时也证明《金瓶梅》长期秘而不刊并非因为是「淫书」，而是因为未终卷。

《风流绝艳图》书影

注释：

1《刘氏宗谱‧刘庄襄公事略》。

2《刘氏宗谱‧刘庄襄公事略》。

3 民国《麻城县志‧刘守有传》。

4 屠隆：《栖真馆集》，卷18，页11-12。

文章作者单位：华中师大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