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妾杏眼圆睁，急切道：“赏给你什么了？要升你的官？”

“真是妇人之见，只知道钱，只知道官，俗不可耐！”左翎满面不屑。

“那是什么？”她们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比那两样更好的了。

“皇上他老人家拍了我的肩膀一下，就这样。”左翎模仿着皇上的笑，在妾的香肩上轻轻拍了一下。

妻妾以为还有下文，满怀希望地等着。然而她们马上就知道这就是最后的结果，不由杏眼瘦了，凤目黯淡。妻子一撇嘴道：“这算什么？不就是拍了一下肩膀么？”

妾一拧脖子道：“我还以为有什么大不了的呢，嘁！”

左翎不无扫兴地摇了摇头：“对你们说不过是对牛弹琴罢了。试问普天之下能有几人被御手拍肩？”

左翎马上让妻子在他右肩上绣了一只金灿灿的龙爪。不过几天，他每件衣服的右肩全部绣上了金灿灿的龙爪。以后的日子里，他每做一件新衣，右肩必配一只金灿灿的龙爪。

从此左翎对右肩呵护有加，爱屋及乌，右手臂也受到非凡的礼遇。凡行好事全由右手出马，余者用左手，包括用筷子，写字等等。因为他不是左撇子，用左手干活别扭，很不得力，为此大大地下了一番苦功，狠狠虐待左手。他睡觉时本来习惯右卧，如今也改成左卧了，怕压着右肩。虽然因为不习惯，有两个多月每天晚上很长时间睡不着觉。

他练功时对右手臂也格外照顾，练得格外用心，皇上拍过的理应更出色。后来他惊喜地发现内功不凡的他真气贯入右臂时，刀枪不入，右掌掌力也惊人，左臂左掌则逊色多了。他得意地想御手拍过就是不一样。

外人知道御手拍肩之事是因为左翎现在与人施礼时全部改双手抱拳为左手成拳，右手则垂之不动。你想呀，皇上拍过的肩膀岂能对别人三叩九拜低三下四呢？

以后的日子里，他常常醉醉地想起皇上那一拍，虽然那不过是刹那间的事，于他却是永恒了。他看右肩的目光白天如金色的阳光，暖暖的；夜晚如皎洁的月光，朗朗的。

每年到了皇上拍肩之日，他都要大摆宴席，隆重庆贺，其规格远远超过隆重大寿。

不过他也有遗憾，美中不足的是左肩没有被皇上拍过，如果皇上左右开弓，双肩都拍，那就好了。

有次左翎去青楼寻芳。一见故人，红妓亲热地用粉拳砸了一下他的右肩，娇嗔道：“大人怎么这么久不来？想死妹妹了。”

左翎勃然大怒，骂道：“贱人放肆！”一掌掴去。

红妓吃了五根又红又脆又辣的萝卜后，莫名其妙地捂着脸，委屈之极。

红妓真是瞎了眼，那地方是她的贱手能摸的么？当红妓脱得赤条条后，左翎的右手就开始在高低起伏的无限风光中徜徉，不醉不归。垂涎三尺的左手则可怜巴巴地看着，等着吃残羹剩饭。

一日，左翎骑马去狩猎。猎鹰一连捕获了好几只野鸡兔子。飞回肩头的猎鹰昂然而立，威风凛凛如同一个大将军。当它再度飞出去，弓弦响动，一支利箭从鹰颈穿过。左翎伤心地看着丧魂失魄的心爱猎鹰像失去了牵引的纸鸢一样，一头从空中栽下。

原来方才猎鹰得意忘形，飞回时落在了他的右肩上，忘记了他的忌讳，他不得不一箭忍痛割爱了。

这日，有樵夫来报，在一座山中发现了两具血尸。左翎立即带人前去勘察。自从他到化阳任职以来，因为断案有方，案件明显少了。

来到现场，左翎同仵作仔细验完尸首，此案一目了然是凶杀。左翎与手下在附近搜索，寻找蛛丝马迹。他忽然发现草丛中有一块玉佩，忙俯身去拾，蓦地，右臂一痛，偏头一看，一条蛇正狠狠地昂着头呢。他左手疾出，一把攥住蛇的七寸，稍一用力，蛇便垂头丧命了。

“七步蛇！”左翎身边的衙役惊叫道，“大人，快斩去右臂，制止毒液上行。”

左翎毅然道：“不，绝对不，”右臂为皇上所幸，岂可舍弃？他宁肯舍命。

忽然，背后风声劲急，左翎应对极快，一闪身，二指将砍向他右臂的钢刀夹住，怒目相向，道：“你要干什么？”

出刀的是县衙班头，与左翎交情过命。他心急如焚道：“大人，再不砍断您大人的命就来不及救了！”他知道左翎固执，想先斩后奏。

左翎一摆手，断然道：“我意已决，请勿多言！”然后跌坐，凝神静气，用内力逼毒，黑色的血从右臂蛇咬处往外滴，过了些时候，血变红，不过他知道七步蛇之毒极其剧烈，不但进入血脉，面且渗透肌肤。肌肤里的毒他是无能为力的。

这一天左翎在忐忑中度过，所幸并无致命的症状，只是右臂有些疼痛而已。几天过后，他惊喜地发现右臂已无痛感，身上其他处亦无异常。他高兴地想，御手果然非同凡响，这是托皇上的恩德呢。

一日，左翎正在院中练拳，手下领着一人进了院子。左翎认出来者是六年前邻县来送信的人，他心中一动，莫非皇上又来了？

果然。左翎惊喜欲狂，右拳击出，砰，身旁的砖墙被击出一个洞。

再次见到皇上已近中午。皇上邀左翎共进午膳。左翎受宠若惊。皇上忽然发现了他肩上绣的龙爪，好奇地问他。知道了内情，龙颜大悦：“真没想到还有你这种忠臣。爱卿，你有什么要求尽管说，朕一定遂了你的心愿！”

左翎喜道：“微臣别无他求，只愿皇上再在微臣左肩上拍一下。”

皇上道：“区区小事，举手之劳。朕还要升你的官。至于升一级两级还是三级，就看你今日的表现，要像上次那样，好好下。”

左翎欣喜之极，跪谢道：“谢主隆恩！”

与皇上同坐一张饭桌前，左翎既兴奋又紧张，因而筷子如一只拘谨的螃蟹只徘徊在眼前两碟菜上。皇上看出来，指着面前一碟鱼道：“左爱卿，这是你们江南名菜桂花鱼，是名厨做的，味道想必差不了，可惜朕这几天忌口，你就替朕用了吧。”

桂花鱼便放在了左翎面前。左翎激动不已，筷子都有些不听使唤了。虽然他很讨厌鱼，平日从来不食，却佯装吃得很开心。最后一尾大鱼几乎只剩下鱼刺。

饭后，左翎与皇上来到六年前的棋桌前，于六年后的此时再掀波澜。起初，左翎因皇上将拍左肩而分神，结果走出了大恶手，幸亏奋起直追，将劣势一步步缩小，否则中盘败北就糟了。后来他一直集中精力，大展身手，又让皇上痛痛快快地过了一次棋瘾。

险胜之后，皇上意犹未尽，要再下一盘，执黑后行。左翎诚惶诚恐道：“微臣不敢，请皇上先行。”

皇上道：“叫你先行你就先行，朕今日尝一尝后走的滋味。”

厮杀至中盘，皇上觉得手指有些痒。起初他并不在意，他已置身于跌宕起伏的棋局中，难以自抑。后来，手指由痒变痛，皇上才抬指看去。这一看不要紧，惊恐交加，面白如子。原来白皙细长如葱白儿的手指已变成又紫又粗的茄子状了。

未等皇上叫嚷，几个贴身侍卫就快捷无比地将他围住，刀剑早已出鞘。

左翎只觉眼前一花，人影晃动。抬目望时，不由佩服几个大内高手的身手。但这个念头不过是蜻蜓点水，一闪而过，他马上就看到了皇上的模样，一颗心登时悬了起来。

“皇上中毒了！”一侍卫对早已面无人色的知县道，“快下令封住四门，不许任何人出入！”

侍卫们簇拥着皇上进了内室。左翎想，这是怎么回事？莫非饭中有毒？那怎么偏偏是皇上中毒，要不是下毒者知道皇上的座位，在筷子上做了手脚？抑或是棋桌旁的水果有毒？皇上若有个好歹可如何是好？我宁愿将毒换成我中。若此刻有刺客冲进，我会拼命护驾的。

左翎在那儿胡思乱想，内屋侍卫在给皇上运功疗毒。同时派人查找毒源，将中午的饭菜、筷子与桌上的水果一一验了，一无所获。一侍卫想，莫非棋子上有毒？那为什么左翎未中毒？肯定是在皇上执的白子上下毒，因为尽人皆知皇上会先行，而方才执黑只不过是皇上心血来潮而已。如此则是在第一盘棋后，皇上在院中散步休息时，凶手趁机投毒的。这便奇了，谁会料到皇上临时执黑呢？

一验，纹枰上的黑子有毒，罐中未动的黑子无毒，这个结果出人意料。一侍卫沉吟道：“莫非左翎手上有什么古怪？”

于是两个侍卫来到左翎身边，搜身，没有结果，让左翎握一枚无毒棋子，然后再验。结果棋子有毒。左翎吃了一惊，寒光闪动，刀已架颈上。虽然左翎极力辩解，侍卫却不听，刀微微向前一送，颈上出现了一道血痕。侍卫厉声威胁道：“再不交待，宰了你！”

左翎惊慌地想，这是怎么回事呢？蓦地，脑中电光石火般闪了一下，莫非是当年蛇毒发作？却为何偏偏今日发作？是桂花鱼作的怪？只能猜测是吃了鱼，正好激发体内潜存的蛇毒。他连忙解释。

内屋里，皇上体内的毒已经全部被清除出来了。大内高手内功深厚，肌肤里的毒也被排除无遗。皇上听了侍卫的禀告，面无表情道：“杀！”

左翎有些意外，但并不恐慌，能死于皇上的金口玉牙之下，也是死得其所了。他毫无怨尤，甚至有些欣慰。试想普天之下有几个人能被皇上亲口处死？他只是有个请求，想让皇上拍一下左肩。皇上怎能应允他这个心怀叵测的歹徒？

走向刑场的左翎想，这是自己一生中最大的遗憾了。其实他完全可以脱身，因为皇上的随从不知道他会武功，故无高手压阵。那些刑场上的泛泛之辈决非他的对手。但他丝毫未生遁念。君叫臣死，臣焉能不死？

临刑前，左翎问刽子手道：“敢问这位兄弟是否从京师来？”

刽子手摇了摇头。

左翎面显失望之色。

刽子手颇为恼怒，显然死犯是瞧不起他。于是一声令下后，鬼头大刀高高举起，落下时却并未使尽浑身力量，落点亦不准确，因此刀落头却未落。

左翎摇了摇头道：“毕竟不是京师的快刀手……”

刽子手怒火更炽，又是一刀，故意砍偏，未循先前刀迹。刀依然嵌在颈上。

左翎叹息一声道：“憾哉！憾哉！”

后来，血花狂溅，左翎的头终于落地，身子却依旧跪得笔直。他抬起左手拭了拭右肩龙爪上的血迹，这套官服是六年前见皇上时穿的，后来每逢要事，他才穿上此衣，平日舍不得穿。滚落远处的头瞪着大大的眼。刽子手顺着那遗憾的眼神望去，目光落在了左翎的左肩上。

继续南巡的皇上当晚做了一个恶梦：他正在某地观赏万紫千红的花，忽然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怒想，谁如此大胆，竟敢拍我。回头一看，原来是一无头人。无头人道：“请皇上履行诺言，拍我左肩一下。”他吓得撒腿便跑。无头人紧追不舍。他狂奔了一宿。天亮醒来，身上汗出如浆。

如是三宿。有谋士出了主意，晚上派几名侍卫于龙床外刀剑相护，镇妖驱邪。结果恶梦依然。谋士无奈地说，恐怕只好回驾拍左翎左肩了。

将左翎棺材从坟中掘出，人已经有些腐烂。尸体被抬进一室，燃起了长香，以香气压倒腐气，以免皇上误吸。

香气满屋后，皇上戴着厚厚的手套，用棉花堵着一个鼻孔，在门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快步入屋，奔到尸体前，正欲拍肩却又将手缩回，跑到屋外，怒道：“谁用布蒙的脸？”

一手下惶恐道：“奴才该死！他的脸已经腐烂了，很难看，奴才怕惊吓了皇上。”

皇上哼了一声，道：“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倘若他因此看不见是朕拍的，岂不白费心机？”

皇上拍肩后，脱光衣服，让几个赤裸裸的江南美人为他沐浴。后来皇上动了情，要与一个美人做一回水中鸳鸯。正如火如荼之时，身下忽软。原来他忽然想起自己拍错了肩膀，拍在右肩上了。他沮丧地推开美人，恶狠狠地骂了一句。

当皇上三度进屋迅捷地拍肩回跑时，不慎摔倒，呕吐不止，翻江倒海地将江南的美味佳肴尽数泻出，还之于江南的土地。

三天后的早晨。皇上美美地一觉醒来，心道，原来果真是那个死鬼捣的鬼。他一连三宿未做恶梦了，经此事一搅，皇上晦气之极，无心再南行寻欢，起驾回京了。

后来史书上关于此次皇上下江南为何半途而废语焉不详，留下一谜，引起后人的猜测。众说纷纭，莫衷一是。